2012年8月13日 星期一

山、雲與蕃人

書名:山、雲與蕃人
作者:鹿野忠雄
中文譯者:楊南郡
中文書出版社:玉山社


只要查閱過與雪山相關的文獻資料,鹿野忠雄的名字一定不陌生。身為後代的讀者是多麼有幸,得以閱讀這本極為有趣的書,這書真是讓我一開始讀就放不下手,非得要讀到最後一字才肯罷休。這是鹿野忠雄回到日本多年以後才寫的回憶錄,主要是記敘約莫10年前他在台灣高山度過暑假時,攀爬玉山群峰、馬博拉斯山、秀姑巒山等高峰的探險過程,並附上早些年到卓社大山一行的旅記。對於現在有百岳經驗的山友而言,當年這些鹿野忠雄攀爬的路線,都是大俠級的高手路線,雖然這些地方對我來說都還是望不可及之處,無法完全了解鹿野對於描寫地形地貌以及傾吐登山經驗的精妙之處,但借一句譯者楊南郡先生在譯序中所說的話:「我在登山出發前或者下山返家後,經常反覆咀嚼書中的文字。讚嘆鹿野忠雄對於高山景緻生動的描寫,直比攝影還精密;對於攀登途中心情的刻畫,更有直訴我心的感動。」




這位在18歲就被譽為「昆蟲博士」的少年,自小就流露出對於大自然的愛慕之情,登山和採集昆蟲是他從青少年起就有的興趣。14歲那年見到來自亞熱帶台灣的昆蟲標本後,就期望著來到台灣觀察有異於在日本所熟悉的動植物世界,有趣地是,18歲那一年,日本在台灣設立的高等學校開辦了,於是鹿野就申請來台就讀以滿足自己探索異域的心願。19歲的他就登上了玉山、雪山以及其他台灣的高山,後來還有機會到蘭嶼探查,而根據他自己在這本書一開頭的說法,玉山、雪山和蘭嶼是他最常去也最喜歡的地方,然而他因為花太多時間在登山探險,還曾經面臨被退學的危機,但在校長惜才之情下才能畢業。他對於台灣高山的熱情,連霧社事件的發生都無法阻擋,一直持續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前為止,爾後卻不幸地在沙巴的探勘中失蹤,38歲就結束了仍是年輕蓬勃的生命。

台灣的山對於鹿野來說,到底有甚麼魅力呢? 他在自序中是這麼說的:「當時的台灣蕃地呈現一片荒煙渺茫的景象。那高聳的山、蒼鬱的大森林、種類繁多的生物相,以及蕃人的山上生活所交織出的群山世界,把我迷住了。」他是用「著了魔似的」來形容自己熱愛登山的心情。從這些探險故事當中,讓我看見鹿野不僅是喜愛大自然,他對於大自然有豐富的知識,而且擅於觀察,即便面臨許多的未知,也能大膽地嘗試與摸索,不達到目的絕不罷休,另外也因為是登山的緣故而有機會與原住民相處,猜想他應該沒有端出殖民者高高在上的姿態,反而對原住民表現出相當的尊重與了解,才能與泰雅族少女戀愛,和阿美族青年為知交,還能被蘭嶼的原住民接受,讓他比其他日本人能有更多深入觀察原住民社會與文化的機會,當然,原住民登山時極其強健的體魄也是鹿野所景仰的,多次在文中表達欣羨之情。

鹿野不僅是對於昆蟲的世界有所著迷,從字裡行間也可看出他對於地形、岩層、植物、鳥類都有相當程度的認識。比如在卓社大山一文中,森林不僅僅就是樹而已,他還能一一道出它們名字:「高溫潮濕的大地孕育出繁茂的暖帶闊葉樹林,蓊鬱的森林是多麼美啊。樹種繁多,以大葉楠、柯樹、青剛櫟及瓊楠為主,混生著江某、山黃麻、烏心石、大葉石櫟及三斗石櫟。」而透射進林間的陽光,和各種植物深深淺淺的綠色所形成的色彩變化,也讓他不停地讚嘆,樹叢之間的黑頸鶲、朱鸝、五色鳥等鳥類的鮮艷色彩不僅豐富他的眼目,當他傾聽台灣騷蟬、台灣熊蟬、青背姬春蟬等多樣的蟬鳴時也使他極其陶醉;當他走到馬博拉斯山上,也看到玉山龍膽、玉山石竹、玉山山蘿蔔等「花的盛宴」而心情愉悅。論到深厚愛慕的玉山,他說:「玉山地方的大自然形貌極為粗獷,鋸齒狀的尖峰和深邃的溪谷處處,一場大雨通常會造成山崩石落,從山的四周奔流而下的黑濁濁溪水一瀉而下,流礫充塞於濁水溪下游寬約一里的溪床,流礫互擊的聲響震撼四方。這就是玉山地方大自然所演出的一幕驚天動地的戲碼。」他認為這砂岩、頁岩與黏板岩所構成的玉山山岳極具雄性美,具備豪邁之氣的岩山如怒濤般互相爭競,玉山地區隨處可見的摺皺地層,都讓他有極為深刻的印象。

正因為他對於自然環境的認識與觀察,在登山之途平添了許多樂趣,而山容與雲彩的多變也是他喜愛登山的原因之一。在最後的玉山雜記中,他是這麼描述台灣的雲的:「我非常喜歡雲,尤其愛看台灣高山的雲。雲時時刻刻在變化,雲的千奇百態不是台灣所獨有,然而台灣的雲的確和日本內地的雲不同。因為台灣島位於暖和的南海之上,島上高峰連立所產生的雲,格外美麗而多變。這裡的雲吸飽豐富的水汽後飄盪於空中,形成有節奏的流動感。南國的雲比日本北方的雲有更大的粘著力,雲粘附於山肌,或凝聚成龐然大物,或離散而獨自逍遙,上述各種姿態,無時不刻衝擊我的心弦。」鹿野不僅因為大自然的多姿多彩而喜悅,也常常因此而感動,在馬利加南山縱走馬博拉斯山一文中,在登頂馬利加南山之前,當他坐在一塊石頭上,靜靜地享受原始的寂靜時,心中有感而發:「我側耳聽著:起自溪谷的風好像大地在吐息;樹叢中的頭烏線用婉囀的鳴聲向我傾訴,大地上只有風聲和鳥鳴聲能夠打破太鼓以來『原始的靜謐』。我走了好遠的路才到達這心臟地區,一念及此,我的眼眶又紅潤起來了!」

既然是登山探險,登頂的成功,甚至是處女峰搶先登頂的榮耀,自然是最大的獎賞與成就,鹿野直率的性情不僅寫出探險成功的喜不自勝,對於發現誤以為馬博拉斯山首登的挫折心情也是傾瀉而出:「從首登歡呼聲中一落千丈,我無法抹消落魄的心情。台灣一萬尺級的處女峰不稀罕,但是一萬二千尺級的處女峰已經沒有了。我原來自以為是馬博拉斯山的首登者,因此曾經向山神叩謝,也在日記上大書特書此項值得留念的壯舉,想不到如砂上樓閣似的倒下去! 我無法掩飾心中的不快。針對最初的,也是最後一座我所景仰的一萬二千尺級高山,我真心真意籌畫來完成首登的事業,豈不是一個愛山者無可取代的夢想? 想藉此讓自己和山完全融合的神聖壯舉,絕不是世俗所說的野心,而是我平生最虔誠的宿願啊! 我頹然靜坐於一塊冰冷的岩石上,為自己的輕率、愚蠢而感到羞愧。」不僅是成敗的心情,面對挑戰極限的迫不期待與興奮、攀山走岩的驚險、和箭竹、岩塊、惡劣天氣的搏鬥與辛苦都由經手下的文字一一道來,鹿野能真實而傳神地寫出登山者的經歷與感受,是我認為本書最精采也最能使人如臨其境又心有所感的地方。

另外有一段描景的文字也讓我特別的喜歡,在玉山東峰的攀登一文中,鹿野寫了一段很美的月夜:「二十八日的夜晚剛好是陰曆十五夜,一輪皎潔的圓月升到萬里無雲的天空,在此地海拔超過一萬尺的高山霜夜,萬籟俱靜,地上萬物好像全部被凍結了一般,寂然無聲,只有滿天的蒼白月光,把台灣冷杉的墨綠樹梢和東峰的黑色岩壁,照耀得冰雪一般的晶瑩剔透。」這是甚麼樣的月色呀! 幻想一下看著夜裡的玉山東峰,一輪滿月銀色的光輝如瀑布一般從天而降,這豐盈的月色就如同德布西「月光」一曲中鋼琴左手聲部音階變化,一波波的如海浪起伏般襲來;皎潔晶瑩的光輝在寂靜冰凍的黑夜中令人由衷地說出讚美,就如同聆聽德佛札克的「盧莎卡」歌劇作品中一首詠嘆調「Oh moon in the velvet heavens」的前奏與起頭樂段詠唱所得到感動一般,這感動是這樣緊緊地抓住人心,以致於沒有空間容得下其他的東西了。

當時鹿野攀爬高山的環境還相當原始,少有明顯的路跡與可靠的嚮導可依循,因此相信帶路的原住民是唯一的方法,有些時候鹿野想要走的路徑也不是原住民所熟知,只能靠他們的記憶與經驗來一步步探索。然而在日本人當時高壓的理蕃政策下,鹿野如何面對原住民,以及在旅途間維持和原住民的關係也頗耐人尋味,在秀姑巒山脈縱走一文中,鹿野是這麼說的:「進入山區後,他們不是『蕃人』,而是『蕃人先生』。如果他們放棄行動,那麼一切都免談了。」雖然這句話是因為當時原住民獵鹿對登山計畫所產生的可能延遲的一段有感而發,但也明白點出了對於原住民的依賴與矛盾,因此有些時候鹿野也得運用不少手段勸說或利誘,讓行動計畫得以繼續進行。不過,鹿野更常是拿原住民當作自己學習的標竿,不僅要學習他們快躍山徑的速度,後來連他們登山時的飲食習慣也變成修習的課程之一,另外,原住民的歌聲也讓鹿野極為欣賞,同樣是在秀姑巒山脈縱走一文中,他寫了一段現場聆聽的體驗:「蕃人們開始吟唱淒涼的蕃謠,歌聲響徹森林,引起了一陣不可思議的回響。從原始人口中流洩出的原始韻律,此時已超越任何偉大的歐洲作曲家的曲子,穿透我的靈魂。玉山背後,從太古年代以來即存在的大森林,還有和我們所謂文明人相隔千百年的太古原始人,這兩者交互織出的幽幻諧調,正是我血脈中早已遺忘了的原始性,此時此地,不期然地甦醒過來。」在鹿野的心中,以山為家、以林為食、以自然為天地的原住民是屬於大自然的一部分,他們雖有野蠻的一面,但他們純樸的個性與源自於山野間的生活習性,一直都深深地吸引鹿野。

在眾多篇章之中,實在是很難去選擇一篇最喜歡的,如果現在一定要選一篇的話,也許卓社大山一文應該會是首選,在這一篇中不僅可看出當時要攀爬高山的一路顛簸與舟車勞頓之苦,對於當時台灣的漢人社會也有些寫實地描繪,而且讓我對鹿野這個人的特質有不少的認識,像是當時鹿野不顧大病初癒,只因無法按捺不住想要實現計畫以久的登山計畫的情緒,便「逃命似地」離開台北,他強烈的動機與堅持可見一斑,當然在該文一中對於山林、動物、原住民等各項事物的描寫極為豐富,讀起來真是妙趣橫生。不過,就如同楊南郡先生所說的,也許等到我有機會走上這些路線時,對於鹿野的生動紀錄應該會有更多感受,到時最喜歡的文章說不定也會因此而改變。

模仿一句很多人都知道的話說,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可以看見更多不同的風景,真的也是感謝主,雖然是登山經驗有限,但卻增添了讀山、寫山、想山的樂趣。在閱讀網路部落格的登山遊記分享時,不少山友們在圖文間都會提到為什麼要爬山? 到底爬山是有甚麼好的等等相關問題,當然各自有各自的心得與說法,都值得聆聽、欣賞與學習,而這本書在精彩的旅記描述之餘,以及折服於他豐富的知識與藝高膽大的經驗之際,也讓我稍能猜想博學多聞的鹿野可能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並且意識到以赤誠地態度親近、欣賞、尊重大自然,是能獲得多少寶貴的禮物呢,這個閱讀經驗的確讓我對於山林之旅又有更多的學習與思考。

註:從台大文獻資料庫裡面還可以找到鹿野忠雄的舊照,下面這個是他去南湖大山時的照片,中間最高的戴圓帽的就是他。














(資料來源:http://photo.lib.ntu.edu.tw/pic/db/search.j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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